第三十二回 併派
不一日,令狐沖回到恆山。在山腳步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,報上山去,群弟子齊來迎接。接著居于恆山別院中的群豪,也一窩蜂的涌過來相見。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。祖千秋道:“啟稟掌門人,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,沒一人敢上主峰,規矩得很。”令狐沖喜道:“那就好極。” 儀和笑道:“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,至于是否規矩得很,只怕未必。”令狐沖問:“怎么?”儀和道:“我們在主庵之中,白天晚上,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,沒片刻安靜。”令狐沖哈哈大笑,道:“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,可就難了。” 令狐沖當下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。群豪歡聲雷動,叫嚷聲響徹山谷。大家都想:“任教主奪回大位,聖姑自然權重。大伙兒今后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。”
令狐沖上了見性峰,到無色庵中,在定閑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,與儀和、儀清等大弟子商議,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,恆山派該當首途去河南了。儀和等都說,為了對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議,帶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,但難免引得泰山、衡山、華山三派的非議,也讓左冷禪多了反對恆山派的藉口。儀和道:“掌門師兄劍法上勝了左冷禪,出任五岳掌門人就已順理成章,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,勢必多生枝節。”令狐沖微笑道: “咱們的主旨是讓左冷禪吞并不了其余四派。我做恆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,更不用說做五岳派掌門人了。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去嵩山,那么不帶便是。”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行、祖千秋、老頭子三人說了。計無施行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豪為妥,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,他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。當晚令狐沖和群豪縱酒痛飲,喝得爛醉如泥,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,但酒醒時日已過午,一切都未收拾定當,只得順延一日。到第二日早晨,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進發。
一行人行了數日,這天來到一處市鎮,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飯休息。鄭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,以防嵩山派又搞什么陰謀詭計。
過不多時,鄭萼和秦娟飛步奔來,叫道:“掌門師兄,快來看!”兩人臉上滿是笑容,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。儀和忙問:“ 什么事?”秦絹笑道:“師姊你自己去看。”
令狐沖等跟著她二人奔進一家客店,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,只見一張炕上几人疊成一團,正是桃谷六仙。六人都是動彈不得。
令狐沖大為駭異,忙走進房中,將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,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,便給他挖出。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: “你奶奶的,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,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……”令狐沖笑道:“喂,桃根仙大哥,我可沒得罪你啊。”桃根仙道:“我怎么會罵你?你別纏夾!這狗娘養的,老子見了他,將他撕成八塊、十六塊、三十四塊……”令狐沖問道:“你罵誰?”桃根仙道:“他奶奶的,老子不罵他罵誰?”
令狐沖又將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,取出了他口中麻核。
麻核只取出一半,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,嘰哩咕嚕的含糊說話,待得麻核離口,便道:“大哥,你說得不對,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,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,你怎么么說是三十四塊?”桃根仙道:“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,卻又怎地?我又沒說是一倍?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。”桃花仙道:“為什么一倍加二?那可沒有道理。”兩人身上穴道尚未解開,只嘴巴一得自由,立即辯了起來。 令狐沖笑道:“兩位且別吵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桃花仙罵道:“不戒和不可不戒這兩個臭和尚,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臭和尚!”
令狐沖道:“怎么罵起不戒大師來啦?”桃根仙道:“不罵他罵誰?你不告而別,祖千秋跟大伙兒一說,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熱鬧?自然跟了來啦。我們還要搶在你頭里。走到這里,遇見了不可不戒這臭和尚,假裝跟我們喝酒,又說見到六只狗子咬死一頭大虫,騙我們出去瞧。那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和尚卻在門角落里,冷不防將我們一個個都點了穴道,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,說道我們如上嵩山,定要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,她奶奶的,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?”
令狐沖這才明白,笑道:“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,不戒大師輸了。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,千萬不能提起這件事,更不可跟他們二人動手。否則的話,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,都知道不戒大師折在桃谷六仙手里,他面目無光,太丟人了。”桃根仙和桃花仙連連點頭,說道:“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,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,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。”令狐沖笑道:“趕快解開這几位的穴道要緊,他們可給憋得狠了。”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,走出房外,帶上了房門,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。鄭萼笑問:“大師哥,這六兄弟在干什么?”秦絹笑道:“他們在疊羅漢。”桃花仙登時便罵:“小尼姑,胡說八道,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?”秦絹笑道:“我可不是小尼姑。”桃根仙道:“你和小尼姑在一起,也就是小尼姑了。”秦絹道:“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,他也是小尼姑嗎?”鄭萼笑道:“你和我們在一起,那么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。” 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,互相埋怨,都怪對方不好,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。
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,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。令狐沖又推門入內,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,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。令狐沖哈哈大笑,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,急速退出房外。但聽得砰□、喀喇之聲大作,房中已打成一團。
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,轉了個彎,行出數丈,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。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,只待春風一至,便即盛開,心想:“這桃花何等嬌艷,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,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系。”
他閑步一會,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,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,忽聽得身后腳步聲輕響,有個女子聲音叫道:“令狐大哥! ”令狐沖轉過身來,見是儀琳。她走上前來,輕聲道:“我問你一句話,成不成?”令狐沖微笑道:“當然成啊,什么事?”儀琳道:“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,還是喜歡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?”
令狐沖一怔,微感尷尬,道:“你怎么忽然問起這件事來?”儀琳道:“是儀和、儀清師姊她們叫我問的。”令狐沖更感奇怪,微笑道:“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?”儀琳低下了頭,道:“令狐大哥,你小師妹的事,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。那日儀和師姊劍傷岳小姐,雙方生了嫌隙。儀真、儀靈兩位師姊奉你之命送去傷藥,華山派非但不收,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。大家怕惹你生氣,也沒敢跟你說。后來于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,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,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。”令狐沖微微一驚,道:“你怎知道?”
儀琳忸怩道:“是那田……不可不戒說的。”令狐沖道:“田伯光?”儀琳道:“正是。你去了黑木崖之后,師姊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。”令狐沖點頭道:“田伯光輕功了得,打探消息,不易為人發覺。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?”儀琳道:“是。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,他無法相救,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。再說,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,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,更加不得動手傷人,以免惹你生氣。”令狐沖微笑道:“你寫了條子對他說,倒像是師父的派頭!”儀琳臉上一紅,道:“我在見性峰,他在通元谷,有事通知他,只好寫了條子,叫佛婆送去給他。”令狐沖笑道:“是了,我是說笑話。田伯光又說些什么?” 儀琳道:“他說見到一場喜事,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……”突然之間,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,她心下驚恐,便停了口。令狐沖喉頭哽住,呼吸艱難,喘著氣道:“你說好啦,不……不要緊。”聽到自己語音干澀,几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。
儀琳柔聲道:“令狐大哥,你別難過。儀和、儀清師姊她們都說,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,但容貌既美,武功又高,那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。”
令狐沖苦笑道:“我難過什么?小師妹有了個好的歸宿,我歡喜還來不及呢。他……他……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……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采,熱鬧得很,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賀。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,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。”
令狐沖點了點頭。儀琳又道:“于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。他們不派人送禮,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,那也罷了,干嘛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?”令狐沖呆呆出神,沒回答她的話。儀琳又道:“儀和、儀清兩位師姊說,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,咱們也不能太客氣了。在嵩山見到了,咱們應該當眾質問,叫他們放人。”令狐沖又點了點頭。儀琳見他失神落魄力的模樣,吧了口氣,柔聲道:“令狐大哥,你自己保重。”緩步走開。
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,喚道:“師妹!”儀琳停步回頭。令狐沖問道:“和我師妹成親的,是……是……”
儀琳點頭道:“是!是那個姓林的。”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,拉住他右手衣袖,說道:“令狐大哥,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。岳小姐是個胡涂人,才肯嫁給他,師姊們怕你生氣,一直沒敢跟你說。可是桃谷六仙說,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。田伯光見到了你,多半會跟你說。就算田伯光不說,再過几天,便上嵩山了,定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。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,穿著新媳婦的打扮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……有礙大事。大家都說,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,那就好了。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,別把那個胡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。”
令狐沖臉露苦笑,心想:“她們都關心我,怕我傷心,因此一路上對我加意照顧。”忽覺手背上落上几滴水點,一側頭,只見儀琳正自流淚,奇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
儀琳淒然道:“我見到你傷心的……傷心的模樣,令狐大哥,你如要哭啼,就……就哭出聲來好了。”
令狐沖哈哈一笑,道:“我為會面要哭?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,為師父師娘所不齒,早給逐出了師門。小師妹怎么會……怎會… …哈哈,哈哈!”縱聲大笑,發足往山道上奔去。
這一番奔馳,直奔出二十余里,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,只覺悲從中來,不可抑制,扑在地下,放聲大哭。哭了好一會,心中才稍感舒服,尋思:“我這時回去,雙目紅腫,若教儀和她們見了,不免笑話于我,不如晚上再回去罷。”但轉念又想:“我久出不歸,她們定然擔心。大丈夫要哭便哭,要笑便笑。令狐沖苦戀岳靈珊,天下知聞。她棄我有若敝屣,我若不傷心,反倒是矯情作假了。”
當下放開腳步,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。儀和、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,見他回來,無不喜動顏色。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,令狐沖自斟自飲,大醉之后,伏案而睡。
數日后到了嵩山腳下,離會期尚有兩天。等到三月十五正日,令狐沖率同眾弟子,一早動身上山。走到半山,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,執禮甚恭,說道:“嵩山末學后進,恭迎恆山派令狐掌門大駕,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。”又說:“泰山、衡山、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,昨天便都已到了。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,嵩山派上下盡感榮寵。”
令狐沖一路上山,只見山道上打掃干淨,每過數里,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,迎接賓客,足見嵩山派這次准備得甚是周到,但也由此可見,左冷禪對這五岳派掌門之位志在必得,決不容有人阻攔。
行了一程,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上來,和令狐沖見禮,說道:“昆侖、峨嵋、崆峒、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,今日都要聚會嵩山,參與五岳派推舉掌門人大典。昆侖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。令狐掌門來得正好,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。”這几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,聽他們語氣,顯然認為五岳派掌門一席,說什么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掌心。
行了一程,忽聽得水聲如雷,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挂下來,雙瀑并瀉,屈曲回旋,飛躍奔逸。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。
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:“這叫作勝觀峰。令狐掌門,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?”令狐沖道:“恆山靈秀而嵩山雄偉,風景都是挺好的。”那人道:“嵩山位居天下之中,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,原是天下群山之首。令狐掌門請看,這等氣象,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。”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,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。令狐沖微微一笑,道:“不知我輩江湖豪士,跟帝王官吏拉得上什么干系?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?”那人臉上一紅,便不再說。
由此而上,山道越來越險,領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,道:“這是青崗峰,青崗坪。這是大鐵梁,小鐵梁峽。”鐵梁峽之右盡是怪石,其左則是萬仞深壑,渺不見底。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,大石和山壁相撞,初時轟然如雷,其后聲響極小,終至杳不可聞。儀和道:“請問這位師兄,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?”那漢子道:“少說也有二千人了。”儀和道:“每一個客人上山,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,過不多時,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。”那漢子哼了一聲,并不答話。轉了一個彎,前面云霧迷朦,山道上有十余名漢子手執兵刃,攔在當路。一人陰森森的道:“令狐沖几時上來?朋友們倘若見到,跟我瞎子說一聲。”
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須髯似戟,臉色陰森可怖,一雙眼卻是瞎的,再看其余各人時,竟個個都是瞎子,不由得心中一凜,朗聲道:
“令狐沖在此,閣下有何見教?”
他一說‘令狐沖在此’五字,十几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,挺著兵刃,便欲扑上,都罵:“令狐沖賊小子,你害得我好苦,今日這條命跟你拚了。”
令狐沖登時省悟:“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,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劍法刺瞎了不少敵手的眼睛。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,此刻想來,自是嵩山派所遣,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。”眼見地勢險惡,這些人倘若拚命,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,不免一齊墜下萬丈深谷。 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,一副幸災樂禍之意,尋思:“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嵩山派人物著實不少,今日上得嵩山,可半分大意不得。”說道:“這些瞎朋友,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?請閣下叫他們讓路。”那嵩山弟子笑道:“他們不是敝派的。在下說出來的話管不了事。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。”
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:“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。”正是不戒和尚到了。他身后跟著不可不戒田伯光。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,一伸手,抓住兩名嵩山弟子,向眾瞎子投將過去,叫道:“令狐沖來也。”眾瞎子揮兵刃亂砍亂劈,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,身在半空,仍能拔劍抵擋,大叫:“是嵩山派自已人,快讓開了。”
眾瞎子急忙閃避,亂成一團。不戒搶上前去,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子,喝道:“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,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。”雙臂運勁,將二人向天投去,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,兩名嵩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,直飛上七八丈,登時魂飛魄散,齊聲慘呼,只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,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。
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下落實,雙臂齊伸,又抓住了二人后頸,說道:“要不要再來一次?”一名漢子忙道:“不……不要了!” 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覺,大聲叫道:“令狐沖,你往那里逃?眾位瞎子朋友,快追,快追!”十余名瞎子聽了,信以為真,拔足便奔。田伯光怒道:“令狐掌門的名字,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?”伸手拍拍兩記耳光,大聲呼喚:“令狐大俠在這里!令狐掌門在這里!那一個瞎子有種,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。”
眾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慫恿,又想到雙目被令狐沖刺瞎的仇怨,滿腔憤怒,便在山道上守候,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,不由得心寒,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,雙目不能見物,一時無所適從,茫然站立。
令狐沖、不戒、田伯光及恆山諸位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,更向上行。陡見雙峰中斷,天然現出一個門戶,疾風從斷絕處吹出,云霧隨風扑面而至。不戒喝道:“這叫作什么所在?怎地變啞巴了?”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:“這叫作朝天門。” 眾人折向西北,又上了一段山路,望見峰頂的曠地之上,無數人眾聚集。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,上峰報訊。跟著便聽得喜樂聲響起,歡迎令狐沖等上峰。
他跟著眾人,走到封禪台下,尋思:“聽師父的口氣,是肯原宥我的過失,准我重回華山門下。為什么師父從前十分嚴厲,今日卻臉色甚好?是了,多半他打聽之下,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,絕無穢亂恆山門戶,心中喜歡。小師妹嫁了林師弟,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,師父這才回心轉意。今日左冷禪力圖吞并四派,師父身為華山掌門,自要竭力抗拒。他待我好些,我就可以和他聯手,力保華山一派。這一節我自當盡力,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,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。” 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,率領了二十名弟子,走上几步,拱手相迎。令狐沖此刻雖是恆山掌門,但先前一直叫他‘左師伯’,畢竟是后輩,當下躬身行禮,說道:“晚輩令狐沖,拜見嵩山掌門。”左冷禪道:“多日不見,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。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派門戶,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,可喜可賀。”他向來冷口冷面,這時口中說‘可喜可賀’,臉上神色,卻絕無絲毫‘可喜可賀’的模樣。
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里陽秋,說什么‘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’,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,‘英俊年少’四字,更是不懷好意,說道:“晚輩奉定閑師太遺命,執掌恆山門戶,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。報仇大事一了,自當退位讓賢。”他說著這几句話時,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,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,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,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,說道:“五岳劍派向來同氣連枝,今后五派歸一,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,不單是恆山之事,也是我五岳劍派之事。令狐兄弟有志于此,那好得很啊。”他頓了一頓,說道:“泰山天門道兄、衡山莫大先生、華山岳先生,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,請過去相見吧。”
令狐沖道:“是。少林方証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?”左冷禪淡淡的道:“他二位住得雖近,但自持身份,是不會來的。 ”說著向令狐沖瞪了一眼,目光中深有恨意。令狐沖一怔,便即省悟:“我接任掌門,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。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,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,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。”
便在此時,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,全力快跑,顯是身有急事。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。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,稟道:“恭喜師父,少林寺方丈方証大師、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,率領兩派門人弟子,正上山來。” 左冷禪道:“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?那可客氣得很啊。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。”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。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,心中喜悅之情竟難以盡掩。
在嵩山絕頂的群雄聽到少林方証大師、武當沖虛道長齊到,登時聳動,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后,迎下山去。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,讓眾人下山。
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、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解幫主、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前輩名宿,果然都已到了。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,忽見黃牆后轉出一群人來,正是師父、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。他心中一酸,快步搶前,跪下磕頭,說道:“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。”
岳不群身子一側,冷冷的道:“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?那不是笑話奇談嗎?”令狐沖拜畢站起,退立道側。岳夫人眼圈一紅,說道:“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。以后只須不再胡鬧,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。”岳不群冷笑道:“他不再胡鬧?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。他第一日當掌門,恆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,那還不夠胡鬧?聽說他又同大魔頭任我行聯手,殺了東方不敗,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。恆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與魔教這等大事,還不算胡鬧得到家了嗎?”
令狐沖道:“是,是。”不愿多說此事,岔開了話題:“今日嵩山之會,瞧左師伯的用意,是要五岳劍派合而為一,合成一個五岳派。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?”岳不群問道:“你意下如何?”令狐沖道:“弟子……”岳不群微笑道:“‘弟子’二字,那是不用提了。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”微微沉吟,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。令狐沖自被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,從未見過岳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,忙道:“你老人家有何吩咐,弟子……晚輩無有不遵。 ”
岳不群點頭道:“我也沒什么吩咐。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,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。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,并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,不能原宥你的過失,實在你是犯罪了武林的大忌。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,待你有如親生兒子,卻也不能徇私。” 令狐沖聽到這里,眼淚涔涔而下,哽咽道:“師父師娘的大恩,弟子粉身碎骨,也是難以報答。”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,意示安慰,又道:“那日在少林寺中,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。我所使的那几招劍招,其中實含深意,盼你回心轉意,重入我華山門牆。但你堅執不從,可令我好生心灰。”
令狐沖垂首道:“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,弟子當真該死。如得重列師父門牆,原是弟子畢生大愿。”岳不群微笑道:“這句話,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。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,指揮號令,一任己意,那是何等風光,何等自在,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?再說,以你此刻武功,我又怎么能再做你師父?”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。
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松動,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,心中喜不自勝,雙膝一屈,便即跪下,說道:“師父、師娘,弟子罪大惡極,今后自當痛改前非,遵奉師父、師娘的教誨。只盼師父、師娘慈悲,收留弟子,重列華山門牆。”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,群雄簇擁著方証大師和沖虛道人,上得峰來。岳不群低聲道:“你起來,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。”令狐沖大喜,又磕了個頭,道:“多謝師父、師娘!”這才站起。
岳夫人又悲又喜,說道:“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,上個月在華山已成……成了親。”她口氣頗有些擔憂,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,只是為了岳靈珊,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,就算不發作吵嚷,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。 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,微微側頭,向岳靈珊瞧去,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,衣飾頗為華麗,但容顏一如往昔,并無新嫁娘那種容易光煥發的神情。
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,突然間滿臉通紅,低下頭去。
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,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,身子搖幌,站立不定,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:“令狐掌門,你是遠客,反先到了。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,老衲卻來得遲了。”令狐沖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,定了定神,見方証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,忙道:“是,是!”拜了下去。
左冷禪朗聲道:“大伙兒不用多禮了。否則几千人拜見來拜見去,拜到明天也拜不完。請進禪院坐地。”
嵩山絕頂,古稱‘峻極’。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,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。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 ‘禪’字,卻非佛門弟子,其武功近于道家。
群雄進得禪院,見院子中古柏森森,殿上并無佛像,大殿雖也極大,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,進來還不到千人,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,后來者更無插足之地。
左冷禪朗聲道:“我五岳劍派今日聚會,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,光臨者極眾,大出在下意料之外,以致諸般供應,頗有不足,招待簡慢,還望各位勿怪。”群豪中有人大聲道:“不用客氣啦,只不過人太多,這里站不下。”左冷禪道:“由此更上二百步,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,地勢寬闊,本來極好。只是咱們布衣草莽,來到封禪台上議事,流傳出去,有識之未免要譏刺諷嘲,說咱們太過僭越了。”
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,往往有封禪泰山、或封禪嵩山之舉,向上天呈表遞文,乃是國家盛事。這些江湖豪杰,又怎懂得‘ 封禪’是怎么回事?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,別說坐地,連呼口氣也不暢快,紛紛說道:“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,既有這等好所在,何不便去?旁人愛說閉話,去他媽的!”說話之間,已有數人沖出院門。
左冷禪道:“既是如此,大伙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。”
令狐沖心想:“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,遇到商議大事之際,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,天下寧有是理?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台,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,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。”又想:“這封禪台不知是什么玩意兒?他說跟皇帝有關,他引大伙兒去封禪台,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么?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,混一了五岳劍派之后,便圖掃滅日月教,再行并吞少林、武當。嘿嘿,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,‘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’!”
他跟著眾人,走到封禪台下,尋思:“聽師父的口氣,是肯原宥我的過失,准我重回華山門下。為什么師父從前十分嚴厲,今日卻臉色甚好?是了,多半他打聽之下,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,絕無穢亂恆山門戶,心中喜歡。小師妹嫁了林師弟,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,師父這才回心轉意。今日左冷禪力圖吞并四派,師父身為華山掌門,自要竭力抗拒。他待我好些,我就可以和他聯手,力保華山一派。這一節我自當盡力,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,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。”
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,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,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祀福,不知驅使几許石匠,始成此巨構。令狐沖細看時,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,雖已涂抹泥苔,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,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,頗已毀敗,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一番,只是著意掩飾,不免欲蓋彌彰,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。
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,都覺胸襟大暢。這絕巔獨立天心,萬峰在下。其時云開日朗,纖弱不生。令狐沖向北望去,遙見成皋玉門,黃河有如一線,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,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。
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。一人說道:“這是大熊峰,這是小熊峰,兩峰筆立并峙的是雙圭峰,三峰插云的是三尖峰。”另一位老者道:“這一座山峰,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。那日我到少林寺去,頗覺少室之高,但從此而望,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。”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。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,口中卻說這等言語,以山為喻,推崇嵩山,菲薄少林。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,內力大是了得,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,若是有變,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。
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。方証笑道:“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,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,卻不用上台做戲,丟人現眼了。”左冷禪道:“方丈大師說這等話,那是太過見外了。”沖虛道:“賓客都已到來,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,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家伙了。”
左冷禪道:“如此遵命了。”向兩人一抱拳,拾級走上封禪台。上了數十級,距離台頂尚有丈許,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:“眾位朋友請了。”嵩山絕頂山風甚大,群豪又散處在四下里觀賞風景,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。
眾人一齊轉過頭來,紛紛走近,圍到封禪台旁。
左冷禪抱拳說道:“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,惠然駕臨嵩山,在下感激不盡。眾位朋友來此之前,想必已然風聞,今日乃是我五岳劍派協力同心、歸并為一派的好日子。”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:“是啊,是啊,恭喜,恭喜!”左冷禪道:“各位請坐。”
群雄當即就地坐下,各門各派的弟子都是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。
左冷禪道:“想我五岳劍派向來同氣連枝,百余年來攜手結盟,早便如同一家,兄弟忝為五岳派盟主,亦已多歷年所。只是近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,兄弟與五岳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,均覺若非聯成一派,統一號令,則來日大難,只怕不易抵擋。”
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:“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?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?”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。他此言一出,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并的了。
左冷禪道:“兄弟適才說道,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,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,其中一件大事,便是咱們五派中人,自相殘殺戕害,不顧同盟義氣。莫大先生,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,在衡山城外喪命,有人親眼目睹,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,不知此事可真?” 莫大先生心中一凜:“我殺這姓費的,只有劉師弟、曲洋、令狐沖、恆山派一名小尼、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。其中三人已死,難道令狐沖酒后失言,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,走漏風聲?”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,都集于莫大先生臉上。莫大先生神色自若,搖頭說道:“并無其事!諒莫某這一點微末道行,怎么殺得了大嵩陽手?”
左冷禪冷笑道:“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斗,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,但如忽施暗算,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,再強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。我們細查費師弟尸身上傷痕,創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,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,那不是欲蓋彌彰嗎?”
莫大先生心中一寬,搖頭道:“你妄加猜測,又如何作得准?”心想原來他只是憑費彬尸身上的劍創推想,并非有人泄漏,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便了。但這么一來,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,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,可就難說得很。
左冷禪續道:“我五岳劍派合而為一,是我五岳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。莫大先生,你我均是一派之主,當知大事為重,私怨為輕。只要于我五岳派有利,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。莫兄,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,費師弟是我師弟,等我五派合并之后,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。死者已矣,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殺,多造殺孽?”他這番話聽來平和,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,意思顯是說,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,那么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,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。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,問道:“莫兄,你說是不是呢?”莫大先生哼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
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,說道:“南衡山派于并派之議,是無異了。東泰山派天門道兄,貴派意思如何?”
天門道人站起身來,聲若洪鐘的說道:“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,已三百余年。貧道無德無能,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,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,說什么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。這并派之議,萬萬不能從命。”
泰山派中一名白須道人站了起來,朗聲說道:“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。泰山一派,四代共有四百余眾,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,阻撓了利于全派的大業。”眾人見這白須道人臉色枯槁,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。有人識得他的,便低聲相告:“他是玉璣子,是天門道人的師叔。”
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,聽得玉璣子這么說,更是脹得滿臉通紅,大聲道:“師叔你這話是什么意思?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,那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?我反對五派合并,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,那又有什么私心了?”玉璣子嘿嘿一笑,說道:“五派合并,行見五岳派聲勢大盛,五岳派門下弟子,那一個不沾到光?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。”天門道人怒氣更盛,大聲道:“我這掌門人,做不做有什么干系?只是泰山一派,說什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并。”玉璣子道:“你嘴上說得漂亮,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。”
天門道人怒道:“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?”一伸手,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,大聲道:“從此刻起,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。你要做,你去做去!”
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,但五岳劍派中年紀較長的,都知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,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,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。
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:“你倒舍得?”天門道人怒道:“為什么舍不得? ”玉璣子道:“既是如此,那就給我!”右手疾探,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。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,一怔之下,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。他不及細思,刷的一聲,抽出了腰間長劍。
玉璣子飛身退開,兩條青影幌處,兩名老道仗劍齊上,攔在天門道人面前,齊聲喝道:“天門,你以下犯上,忘了本門的戒條么?”
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,卻是玉磬子、玉音子兩個師叔。他氣得全身發抖,叫道:“二位師叔,你們親眼瞧見了,玉璣……玉璣師叔剛才干什么來!”
玉音子道:“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。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,傳給了玉璣師兄,退位讓賢,那也好得很啊。”玉磬子道:“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,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,你仗劍行凶,對他無禮,這是欺師滅祖、犯上作亂的大罪。” 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,反而指責自己的不是,怒不可遏,大聲道: “我只是一時的氣話,本派掌門人之位,豈能如此草草……草草傳授,就算要讓人,他……他……他媽的,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。”急怒之余,竟忍不住口出穢語。玉音子喝道:“你說這種話,配不配當掌門人?”
泰山派中一百几十人齊叫:“舊掌門退位,新掌門接位!舊掌門退位,新掌門接位!”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,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,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,突然同時跟他作對,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,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敵對。
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,說道:“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。祖師爺遺言:‘見此鐵劍,如見東靈’,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?”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:“掌門人說得對!”又有人叫道:“逆徒天門犯上作亂,不守門規,該當擒下發落。”
令狐沖見了這般情勢,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布置。天門道人性子暴躁,受不起激,三言兩語,便墜入了彀中。此時敵方聲勢大盛,天門又乏應變之才。徒然暴跳如雷,卻是一籌莫展。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,見師父負手而立,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心想:“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,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,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預,當是暫且靜觀其變。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。”
玉璣子左手揮了几下,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開,拔出長劍,將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,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。天門道人怒吼:“你們真要打?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。”玉璣子朗聲道:“天門聽著:泰山派掌門有令,叫你棄劍降服,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?”天門怒道:“呸,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?”玉璣子叫道:“天門座下諸弟子,此事與你們無干,大家拋下兵刃,過來歸順,那便概不追究,否則嚴懲不貸。”
建除道人大聲道:“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,決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,那么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,原也不妨。但若你一當掌門,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,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,你就死了,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。”
玉音子道:“你后生小子,憑什么跟我們‘玉’字輩的前人說話?五派合并,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?五岳派這‘五岳’二字,就包括了泰山在內,又有什么不好了?”
天門道人道:“你們暗中搗鬼,都給左冷禪收買了。哼,哼!要殺我可以,要我答應歸降嵩山,那是萬萬不能。”
玉璣子道:“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,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,死無葬身之地。”天門道人道:“忠于泰山派的弟子們,今日咱們死戰到底,血濺嵩山。”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:“死戰到底,決不投降。”他們人數雖少,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。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,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。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,少林派方証大師、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,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,干這屠殺同門的慘事。玉璣子、玉磬子、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
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人懶洋洋的道:“老子走遍天下,英雄好漢見得多了,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,倒是少見。”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旁,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,當扇子般在面前煽風。這人身材瘦長,瞇著一雙細眼,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。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,也不知道他這几句話是在罵誰。只聽他又道:“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,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?天門道人,你名字中這個‘天’字,只怕得改一改,改個‘屁’字,那才相稱。”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,都笑了起來。
天門怒道:“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,用不著旁人多管閉事。”那麻衣漢子仍賴洋洋的道:“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,那閑事便不得不管。今日是五岳劍派并派為一的好日子,你這牛鼻子卻在這里拔劍使刀,大呼小叫,敗人清興,當真是放屁之至。”
突然間眾人眼一花,只見這麻衣漢子斗然躍起身來,迅捷無比的沖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,左手斗笠一起,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。天門道人竟不招架,挺劍往他胸口刺去。那人倏地一扑,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,右手據地,身子倒了轉來,砰的一聲,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門道人背心。這几下招數怪異之極,峰上群英聚集,各負絕藝,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,眾人卻都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天門猝不及防,登時給他踢中了穴道。
天門身側的几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。那漢子哈哈一笑,抓住天門后心,擋向長劍,眾弟子縮劍不迭。那漢子喝道:“再不拋劍,我把這年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。”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道髻。天門空負一身武功,給他制住之后,竟全然動彈不得,一張紅臉已變得鐵青。瞧這情勢,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,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。
建除道:“閣下忽施偷襲,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。閣下尊姓大名。”那人左手一揚,拍的一聲,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,懶洋洋的道:“誰對我無禮,老子便打他師父。”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,無不又驚又怒,各人挺著長劍,只消同時攢刺,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變成一只刺□,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,投鼠忌器,誰也不敢妄動。一名青年罵道:“你這狗畜生……”那漢子舉起手來,拍的一聲,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,說道:“你教出來的弟子,便只會說臟話嗎?”
突然之間,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,腦袋一轉,和那麻衣漢子面對著面,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。那漢子吃了一驚,待要放手,已然不及。霎時之間,那漢子滿頭滿臉都給噴滿了鮮血,便在同時,天門道人雙手環轉,抱住了他頭頸,但聽得喀的一聲,那人頸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斷。天門道人右手一抬,那人直飛了出去,拍的一聲響,跌在數丈之外,扭曲得几下,便已死去。
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,這時更是神威凜凜,滿臉都是鮮血,令人見之生怖。過了一會,他猛喝一聲,身子一側,倒在地下。原來他被這漢子出其不意的空施怪招制住,又當眾連遭侮辱,氣憤難當之際,竟甘舍己命,運內力沖斷經脈,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,奮力一擊,殺斃敵人,但自己經脈俱斷,也活不成了。
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‘師父’,搶去相扶,見他已然氣絕,登時大哭起來。
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:“左掌門,你派了‘青海一梟’這等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,未免太過份了吧?”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,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,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,常自挑了副餛飩擔,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。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漢子到底是何來歷,誰也不知,聽何三七說叫做‘青海一梟’。‘ 青海一梟’是何來頭,知道的人卻也不多。
左冷禪道:“這可是笑話奇談了,這位季兄,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,怎能說是在下所派?”何三七道:“左掌門和‘青海一梟’或許相識不久,但和這人的師父‘白板煞星’,交情定然大非尋常。”
這‘白板煞星’四字一出口,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。令狐沖依稀記得,許多年前,師娘曾提到‘白板煞星’的名字。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,不知為什么事哭鬧不休,岳夫人嚇她道:“你再哭啼,‘白板煞星’來捉你去了。”令狐沖便問:“‘白板煞星’是什么東西?”岳夫人道:“‘白板煞星’是個大惡人,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吃。這人沒有鼻子,臉孔是平的,好像一塊白板那樣。”當時岳靈珊一害怕,便不哭了。令狐沖想起往事,凝目向岳靈珊望去,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,若有所思,眉目之間微帶秋容,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‘白板煞星’這名字,恐怕幼時聽岳夫人說過的話,也早忘了。
令狐沖心想:“小師妹新婚燕爾,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,該當十分喜歡才是,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?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別扭嗎?”眼見林平之站在她身邊,臉上神色頗為怪異,似笑非笑,似怒非怒。令狐沖又是一驚:“這是什么神氣?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。”但在什么地方見過,卻想不起來。
只聽得左冷禪道:“玉璣道兄,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。于五岳劍派合并之議,道兄高見若何?”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,顧左右而言他,那么于結交‘白板煞星’一節,是默認不辯了。‘白析煞星’的惡名響了二三十年,但真正見過他、吃過他苦頭的人,卻也沒有几個,似乎他的惡名主要還是從形貌丑怪而起,然從他弟子‘青海一梟’的行止瞧來,自然師徒都非正派人物。
玉璣子手執鐵劍,得意洋洋的說道:“五岳劍派并而為一,于我五派上下人眾,惟有好處,沒半點害處。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私心太重之人,貪名戀棧,不顧公益,那才會創議反對。左盟主,在下執掌泰山派門戶,于五派合并的大事,全心全意贊成。泰山全派,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,跟隨你老人家之后,發揚光大五岳派的門戶。倘若有人惡意阻撓,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。”
泰山派中百余人轟然應道:“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并派,有人妄持異議,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。”這些人同聲高呼,雖然人數不多,但聲音整齊,倒也震得群山鳴響。令狐沖心想:“他們顯然是事先早就練熟了的,否則縱然大家贊同并派,也決不能每一個字都說得一模一樣。”又聽玉璣子的語氣,對左冷禪老人家前、老人家后的,恭敬萬分,料想左冷禪若不是暗中已給了他極大好處,便是曾以毒辣手段,制得他服服貼貼。
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,大勢已去,只好默不作聲,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,有人握緊了拳頭,滿臉悲憤之色。
左冷禪朗聲道:“我五岳劍派之中,衡山、泰山兩派,已然贊同并派之議,看來這是大勢所趨,既然并派一舉有百利而無一害,我嵩山派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后,共襄大舉。”
令狐沖心下冷笑:“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,嘴里卻說得好不輕松漂亮,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后,倒像別人在創議,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。” 只聽左冷禪又道:“五派之中,已有三派同意并派,不知恆山派意下如何?恆山派前掌門定閑師太,曾數次和在下談起,于并派一事,好老人家是極力先成的。定靜、定逸兩位師太,也均持此見。”
恆山派眾黑衣女弟子中,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:“左掌門,這話可不對了。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、師叔圓寂之前,對并派之議痛心疾首,極力反對。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,就是為了反對并派。你怎可擅以己見,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?”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,見是個圓臉女郎。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鄭萼,她年紀尚輕,別派人士大都不識。
左冷禪道:“你師父定閑師太武功高強,見識不凡,實是我五岳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,老夫生平深為佩服。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。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,這五岳派掌門一席,自是非她莫屬。”他頓了一頓,又道:“當日在下與定閑、定靜、定逸三位師太談及并派之事,在下就曾極力主張,并派之事不行便罷,倘若如議告成,則五岳派的掌門一席,必須請定閑師太出任。當時定閑師太雖然謙遜推辭,但在下全力擁戴,后來定閑師太也就不怎么堅辭了。唉,可嘆,可嘆,這樣一位佛門女俠,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,喪身少林寺中,實令人不勝嘆息。”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,言語之中,隱隱將害死定閑師太的罪責加之于少林寺。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,但少林寺為武學聖地,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,則少林派縱非串謀,也逃不了縱容凶手、疏于防范之責。
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:“左掌門此言差矣。當日定閑師太跟我說道,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岳派掌門的。”
左冷禪心頭一喜,向那人瞧去,見那人馬臉鼠目,相貌十分古怪,不知是誰,但身穿黑衫,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,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、衣飾相同之人,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。他心中雖喜,臉上不動聲色,說道:“這位尊兄高姓大名?定閑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語,但在下與她老人家相比,那可萬萬不及了。”
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,他大聲道:“我是桃根仙,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。”左冷禪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桃枝仙道:“你久仰我們什么?是久仰我們武功高強呢,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?”左冷禪心想:“撕裂成不憂的,原來是這么六個渾人。”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場的份上,便道:“六位武功高強,見識不凡,我都是久仰的。”
桃干仙道:“我們的武功,也沒有什么,六人齊上,比你左盟主高些,單打獨斗,就差得遠了。”桃花仙道:“但說到見識,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。 ”左冷禪皺起了眉頭,哼了一聲,道:“是嗎?”桃花仙道:“半點不錯。當日定閑師太便這么說。”桃葉仙道:“定閑師太和定靜師太、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閑話,說起五岳劍派合并之事。定逸師太說道:‘五岳劍派不并派便罷,倘要并派,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。’這一句話,你信不信?”左冷禪心下暗喜,說道:“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,我可不敢當。”
桃根仙道:“你別忙歡喜。定靜師太卻道:‘當世英雄好漢之中,嵩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,倘若由他來當五岳派掌門人,倒也是一時之選。只不過他私心太重,胸襟太窄,不能容物,如果是他當掌門,我座下這些女弟子們,苦頭可吃得大了。’”桃干仙接著道:“定閑師太便說:‘以大公無私而言,倒有六位英雄在此。他們不但武功高強,而且見識不凡,足可當得五岳派的掌門人。’”
左冷禪冷笑道:“六位英雄?是那六位?”桃花仙道:“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。”
此言一出,山上數千人登時轟然大笑。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,但瞧他們形貌古怪,神態滑稽,這時更自稱英雄,說什么‘武功高強,見識不凡’ ,自是忍不住好笑。
桃枝仙道:“當時定閑師太一提到‘六位英雄’四字,定靜、定逸兩位師太立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,當下一齊鼓掌喝采。那時候定逸師太說什么來?兄弟,你記得嗎?”桃實仙道:“我當然記得。那時候定逸師太說道:‘桃谷六仙嘛,比之少林寺方証大師,見識是差一些了。比之武當派沖虛道長,武功是有所不及了。但在五岳劍派中,倒也無人能及。兩位師姊,你們以為如何?’ 定靜師太便道:‘我卻以為不然。定閑師妹的武功見識,決不在桃谷六仙之下。只可惜時咱們是女流之輩,又是出家人,要做五岳派掌門,作五岳派數千位英雄好漢的首領,總是不便。所以啊,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為是。’”桃葉仙道:“定閑師太當下連連點頭,說道:‘五岳劍派如果真要并派,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門,勢必難以發揚光大,昌大門戶’”
令狐沖越聽越好笑,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。左冷禪既妄造死者的言語,桃谷六仙依樣葫蘆,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左冷禪倒也無法可施。
嵩山上群雄之中,除了嵩山一派以及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,對于五岳并派一舉,大都頗具反感。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証方丈、沖虛道長等人,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,便即為禍江湖﹔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,而左冷禪咄咄逼人,深感憎惡﹔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,五岳派聲勢大張,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﹔而如令狐沖等恆山派中人,料得定閑等三位師太是為左冷禪所害,只盼誅他報仇,自然敵意更盛。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,卻又說得似模似樣,左冷禪几乎無法辯駁,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,年青的更笑出聲來。
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:“桃谷六怪,恆山派定閑師太說這些話,有誰聽到了?”
桃根仙道:“恆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是親耳聽到的。鄭姑娘,你說是不是?”
鄭萼忍住了笑,正色道:“不錯。左掌門,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并,那些言語,又有誰聽到了?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,左掌門說的話,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?”百余名女弟子齊聲答道:“沒聽見過。”有人大聲道:“多半是左掌管門自己捏造出來的。”更有一名女弟子道:“和左掌門相比,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。我們隨侍三位老人家多年,豈有不知師尊心意之理?”
眾人轟笑聲中,桃枝仙大聲道:“照啊,我們并沒說謊,是不是?后來定閑師太又道:‘五派合并,掌門人只有一個,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,卻是請誰來當的好?’兄弟,定靜師太卻怎么說啊?”桃花仙道:“這個……嗯,是了,定靜師太說道:‘五派雖然并而為一,但泰山、衡山、華山、恆山、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岳,卻是并不到一塊的。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,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?請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駐五山,剩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。’”桃葉仙道:“不錯!定逸師太便說:‘師姊此見甚是。原來桃谷六仙的父母當年甚有先見,知道日后左冷禪要合并五岳劍派,因此生下他六個兄弟來,既不是五個,又不是七個,佩服啊佩服!’”
群雄一聽,登時笑聲震天。
左冷禪籌划這一場五岳并派,原擬辦得庄嚴隆重,好教天下英雄齊生敬畏之心,不料斜刺里鑽了這六個憊懶家伙出來,插科打諢,將一個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,心下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,只是他乃嵩山之主,可不能隨便發作,只得強忍氣惱,暗暗打定了主意:“一待大事告成,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,我可真不姓左了。”
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,叫道: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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